乡下有亲:珍视乡下亲戚,重温血脉相连的乡村情怀
《乡下有亲》
毕璀
一包干笋,两串腊肠,还有几升绿豆,甚至三两把时令蔬菜……这些是来自乡下的馈赠,每每会让人心底涌起一阵温热。馈赠的人,或许是我们乡下的晚辈,或许是比我们高出几个辈分的长者,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乡下亲戚。
强调“乡下”这个标签,并非有意制造疏离,而是有着珍惜的意味。随着年岁的增长以及城镇化的不断加快,我们所熟悉的“乡下人”越来越少了。行走在城市的街道时,思绪有时会飘回到曾经的乡下,那些有着泥土般质朴的面孔,那亲切且黏人的乡音,那份血脉相连的亲情,常常会让人产生恍惚之感,让人发出喟叹,也让人心底的情感变得更加凝重。
乡村是每一个人的根基,乡下亲戚是与我们有着血脉关联的人。凭借着血脉凝结成的纽带,我们能更轻易地找到自身的根,也能更顺畅地与乡土亲近。乡土以及亲情,便是乡村给予的最美好的馈赠。
乡下有亲戚,这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幸福。每当想起他们,每当想念他们,我们才不会忘却生命之本。
《亲戚老王》
洪放
洪放是中国作协会员。他还是安徽省作协副主席。同时也是合肥市作协主席。目前居住在合肥。
如果一个人如同一棵树,那么亲戚便是这棵树的根的一部分,也是叶的一部分,还是花的一部分,甚至是阳光的一部分,以及雨露的一部分,亦是风雨的一部分。随着树的不断生长,部分根会老化并丢失;部分叶会枯黄并掉落;部分花会凋谢并化作泥土。然而,只要树依然存在,根、叶和花就会存在;只要人还在,亲戚就会一直在。同样,树在生长时,就需要有阳光、雨露以及风雨。通常在生长的间隙里,在偶尔抬头或低眉的时候,首先被想起的是亲戚。亲戚与你相互关联,实际上已成为你人生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
晚报君邀请我写关于乡下亲戚的稿子。这个主题让我深有感触。因为我的亲戚,无论是有血缘关系的,还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实际上大部分都在乡下。我就像一棵从乡下生长出来的树。回顾曾经,甚至现在仍然是我一部分的乡下亲戚,他们的憨实和亲情,他们的苦难与奋争,他们的曲折与乐观,他们的平静与沧桑……他们时常打动着我,温暖着我,同时也激励着我。
在这些亲戚中,我反复地想到老王。
老王严格来说不算我的亲戚。我当初在桐城工作时,他是我的帮扶户。经过几年的帮扶,我们变成了真正的亲戚。老王家位于龙眠山口,他为人精明且实诚,他的妻子也同样实诚勤劳。他们夫妻俩身体健全,没什么缺陷,可怎么就成了我的帮扶户呢?原因是他们超生了,养了三个女儿,被罚了一大笔钱,从而进入了贫困户行列。我第一次去老王家的时候,老王出去打工了。他的妻子握着双手,面带难为情的神情,指着那空荡荡的房子说道:“我们还欠着债呢。”我对她予以鼓励,告知她如今政策变得好了,只要用心好好去干,肯定能够很快摆脱贫困的。
那一次,我与村里干部进行了商定。商定由我所在的单位以及我个人进行捐款,用来为老王家购买小牛。同时,让他们认真地种茶。没过多久,老王回到了家中。之后我又前往了他家。在他家我们的交谈竟然十分投机。老王话语不多,但是为人很实在。可以看得出他因为自己的贫困而感到有些羞愧,我劝慰他说:贫困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三年后,老王凭借一家人的努力奋斗,成功脱贫了。这三年间,我们家和他家结成了亲戚关系。每逢过年过节,老王夫妻都会来到城里,带来自家饲养的鸡鸭以及鸡蛋等物品。我们会留他们吃饭,在饭馆里特意点一些他们平时吃不到的牛大排等菜品。老王会喝一点酒,但不会贪杯。他一喝酒就脸红,喝着喝着,话就变得越来越少,只是不停地感谢我们。说多亏了帮扶,不然……我时常会打断他的话,接着说:“你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呀!以后就慢慢享受幸福吧!”
老王有三个女儿,老大和老二先后在企业上班了。他的小女儿特别可爱,我和妻子都对她喜爱有加。我们都期望她能多读些书,然而她在初中毕业后却选择了工作。大约七八年前,老王的小女儿结婚成家了。我去参加她的喜酒,被老王高兴地安排在主桌上,与他的亲家同坐一桌。老王见到人就会介绍:这是我的亲戚,倘若没有他……我打断了他的话,接着告诉他:既然是亲戚,以后就别再说这样的话了。老王说我们要记住恩情。我微微一笑,说:“那我也会记住你送给我们的那些食物呢。”老王很憨厚,脸变红了,说那些都只是些土特产,没什么大不了的。在那个时候,老王家在当地已经从贫困户变成了比较富裕的家庭。他们夫妻很勤劳,三个女儿也都在工作,所以收入比较可观。正因为如此,他们很快就盖起了新房。他亲自进行设计,不仅为每个孩子在家中都留了房间,还设计了客房,他说如果我们去了,就有个地方可以歇息。
这样一说,我其实感到很惭愧。我帮扶老王,主要是在工作安排方面给予帮助。他们家实现脱贫致富,我实际上并没有付出太多的力气。然而,老王铭记着我所做的这些微小的努力,说即便不再进行帮扶了,但我们依然是亲戚。既然是亲戚,就应该经常相互走动。
老王说得很有道理!然而,我却有些疏忽了。我们一家从桐城迁到了合肥,回老家的次数逐渐减少,并且每次都很匆忙。在恍惚之间,已经有很多年没见到老王了。可是,我却常常会想起他们。老王是否还喜欢喝上几口酒呢?或者每天陪伴着孙子享受着家庭的欢乐?他们家的房子里,当年专门为我们设计的客房,是不是还在那里等着我们呢?
这样想着,内心便有了触动。我做出了决定:一定要挑选一个日子,回到老家去看望我的这位亲戚老王。
《故乡有亲人》
朱斌峰
朱斌峰是中国作协会员。他的小说曾在《钟山》《青年文学》《大家》等刊物上发表。这些小说还入选了《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选刊。
我家所在的国营铁矿与故乡的山冲分属于两个市,然而它们仅仅被一座大山隔开,翻过这座山大概需要一个时辰。回故乡,就好像是从山的这一边前往那一边。
少时返乡,就是一次次回到亲人的怀抱。山冲之中,既有我的祖辈父辈,也有同宗的族人。在村口,有一座祠堂,还有两棵银杏。石拱桥跨溪将它们相连在一起。祠门前有一对抱鼓石迎接着,朱漆大门上贴着“紫阳绵世泽,白鹿振家声”的门联。这里是我祖上的世居地。
那时,祖父脸色呈现出红润的状态,头发微微有些发白。他常常摇着那胖墩墩的身子,行走在山冲通往街上中学的路上。祖父是一位乡村教师,退休之后,热衷于操持翻修祠堂的事情,还热衷于续写家谱,因此被村人称作老族长。他的性子比较慢,喜欢饮酒,喝酒的时候不紧不慢,脸色逐渐变得酡红,额头上微微渗出汗水,无论喝多长时间,他始终都是一脸醉意微醺的模样。饮酒似乎已经成为他一种温润、平和且散漫的生活姿态。
我还记得祖父在梅雨季结束之后晾晒族谱的情景。残旧的族谱散发着樟脑丸的气味,上面有毛笔书写的蝇头小楷,还被风翻动着。祖父指着族谱上的虎公画像说:“这是我们的老祖宗虎公哦。”接着他又面向我说道:“你是长房长孙,要好好念书,给你这一辈的弟兄做表率,长大后要光宗耀祖哦。”这句话让我一辈子都感到愧疚,就好像欠了祖父一个承诺似的。
祖母出生在张姓人家,这个人家在另一个村庄。那个村庄里长满了桃树。她的性子比较急,常常对祖父露出不悦的神色。她总是裹着蓝布头巾,在山道上穿梭。她忙碌于家务和农事。在闲暇的时候,她会抽抽纸烟,玩玩纸牌,尤其能展现出乡间的闲适姿态。
祖父和祖母子女众多,是多子多福之人,他们育有六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其中,只有年纪正处于青壮年的第四个儿子在骑自行车时遭遇了车祸不幸离世。父亲曾经当过兵,跨过了友谊关,后来转业到了国营铁矿的子弟学校,做起了老师。叔叔们有的成为了教师,有的在水泥厂和制药厂当了工人,而只有二叔叔与山冲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二叔长期在山冲里过着一种生活,这种生活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他辛勤地从事着农活儿,把水稻插进那窄窄的田里,还砍伐竹木并拖下山来。有那么一段时间,村里数十家一起在田里开办了小煤窑,二叔成为了小煤窑的“龙头”,他在一方斜井里把装满煤的竹篓背在身上,然后顺着竹梯攀爬上去。那年冬天,我在二叔的小煤窑中。我将生着冻疮的双手放在那沾着煤的木头燃起的火堆上烤着。之后,那双手就再也没有生过冻疮。到了中年,每一次返乡仿佛都是一次告别。山冲里年轻人的数量越来越少,房屋也越来越破败。而亲人的离去,就如同时光里流逝的疼痛。
祖父与祖母在同一年离世。那一年,祖母患上了胃癌,疼痛使她时而迷糊时而清醒,但她仍放心不下祖父,心想一辈子都没干过家务的祖父,怎么能独自照料自己呢?然而,没想到祖父因小病被县中医院误诊,竟突然离世了。祖父的葬礼在乡间属于白喜事,没有太多的哀伤,流行歌曲唱了大半夜。当我听到小叔用沙哑的嗓子对我说“你爷爷没了”的时候,我的眼窝一下子就热了,随即湿润了。祖父离去之后,祖母在清醒的时候会问家人:“怎么好多天没见到那老家伙了,他去哪儿了?”家里的人就编造谎话来瞒着她——祖母在离世之前都不知道祖父比她先离开了人世。
那年早春,二叔在山坡上永远地沉睡了。二叔是因患缺失造血功能的疾病而离世的。之前我回故乡去看望生病的他,看到曾经肌肉结实、壮实的男人奇怪地消瘦了,心中涌起凉凉的哀伤。二叔一辈子都很辛苦且不甘。那年,他在小煤窑井下作业时,遭遇了哑炮。当他再次把手伸向炸药时,那哑炮突然炸开了。二叔当场受伤,经抢救后苏醒。然而,他的右手被炸得发生了变形。二叔一直怀有一个心愿,那就是让儿子过上城里的生活。他凭借一生的辛勤劳作积攒下来的积蓄,在县城为儿子购置了新房。曾经,二叔对刚生养女儿的我说:“你得再生育一个儿子!”那时,我本想嘲笑他重男轻女,但当看到他那叼着烟、扭曲变形的右手时,心中隐隐作痛,最终没有笑出来。现在回想起来,或许二叔传宗接代的观念并不一定是错误的。
有些山是无法翻越了:如今山冲因为是地质灾害点而进行了迁村,只有祠堂依然以“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的名义留存着。并且山那边的国营铁矿由于资源枯竭早已被废弃,如今又重新种上了树木。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吗?——《百年孤独》中乌苏娜曾说:有亲人埋葬尸骨的地方就是故乡。
《大姨夫》
葛良琴
葛良琴是一位中学教师,她的作品在《阳光》《安徽文学》《清明》《传奇传记文学选刊》《中国周刊》《作家天地》等刊物上有所刊载。
大姨父到来了,我内心既欢喜又忧愁。他一来,家里便热闹起来,原因是他喜好喝酒,还会给我们讲述山外的事情。让我忧愁的是,他一喝酒,就容易发酒疯,并且会用筷子敲着碗,斜着眼睛看我。
一个女娃,念这么多书干什么?早晚都要嫁人。
母亲表示,不论男孩还是女孩,谁能够念得上书就由谁去念,她自己已经深深体会到了不识字所带来的痛苦。大姨父快速地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然后猛地喝下一大口酒:
我有三个女儿和三个儿子,一个都不想让他们去念书。女儿到了合适的年龄就出嫁,儿子娶亲成家,他们一个个都跟我分了家,各自过各自的日子去了,我们老两口乐得逍遥自在。
我家有老实的山里亲戚,相比之下,大姨父很精明。有一回,表爷来找我老公,说天寨(县委大院)扫垃圾的不想干了,想让我老公帮忙找找人,还要求每月薪酬增加二十元。那时大姨父在一旁默默不语。没想到,第三天我老公上班时,看到大姨父在院子里扫树叶。他在我家听到消息后,立刻偷偷前往县委办公室。他表示愿意来扫垃圾,还说每月薪酬可以比原来减少二十元。
这事让我老公很尴尬。亲戚说,大姨父赚了些钱,可他不相信银行,不想把钱存进银行,又不放心藏在家里,怕他那几个没出息的儿子搜走。于是,他想出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办法:把钱藏在田埂处,藏在竹园窠里,和别人相比,他似乎更愿意相信沉默的黑土地。他有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太爱喝酒,且酒量不行,还好高骛远。常常因为坐席的事,他会与其他亲戚大打出手,甚至掀翻桌子,还互相指着对方的鼻子,发誓永不来往。然而,没过多久,他们又会坐到一起推杯换盏。于是,有人开始利用他酒瘾的弱点,在酒席上用好话哄他。他一高兴,就主动把藏钱的秘密泄露出去,这导致几个儿子连夜把家里田埂都翻了个底朝天。
他年纪大了,虽然还会喝酒,但喝酒的量减少了。因此,很多年都没有在亲戚面前出丑了。然而,从他的言语中,总能透露出某种不如意,难以掩饰他对读书人的敬重。我明白,他现在的日子过得实在不太好说,这并不是钱的问题。他们家在城郊,来钱的路子很多,比起我的父母,手头要宽裕得多。重要的是,他们的生产队已经划归了开发区,一个人口能分到不少钱。钱虽多,但日子不一定过得舒心。大姨父看起来比之前落寞许多。他现在似乎后悔当初没让孩子们读书,几个儿子吃喝嫖赌,一个比一个不争气。他常常感叹:你父母真有福气。他似乎忘记了当初在我家说的“读书无用”论,或许心里懊悔,但不好意思说出来。
春末夏初的某一天,小城被暮色笼罩。大姨父突然出现在我家的门口。我看到他时,吓了一跳。他整个人显得无精打采,仿佛虚脱了一样。在暗影中,他有一双大而失神的眼睛,深陷得如同两口枯井。他一见到我,就问道:你能否帮我找找人,把我家的黑皮抓起来?黑皮是他的小儿子,也是我的小老表。
因为开发的缘故,他们家分到了不少钱。然而,小老表生性喜欢赌博,他不但把自家分到的钱都输光了,还把老婆给打跑了。为了想要扳回本钱,他又打起了老两口的主意,每天都逼着大姨父拿出钱来。大姨父不愿意给,小老表就开始耍无赖,把老两口的家具全部都砸坏了,并且还打了大姨父一顿。可怜一直要面子一辈子的大姨父,他什么时候遭受过这样的气呢?
听了这番话后,我选择好言相劝。因为这是人家的家里事,所以不能真把人给抓起来。第二天,我和老公放心不下,特意前去看望他。现场的情形十分可怕:高压锅被摔得扁扁的,水缸出现一个大洞,铁锅被砸破了,水瓶胆碎了一地,在淡淡的月色映照下闪烁着光芒。地上满是稻谷、玻璃碎渣和腌菜。凡是能吃的、能用的东西,全都被砸坏了。被子、箱笼、衣服以及打碎的瓶瓶罐罐,在门口堆积成了一座小山,根本无法插脚。我心里忍不住颤栗:难怪大姨父想把他抓起来,简直畜牲不如!
但我们终归是外人,除了进行劝说,又能有什么好的办法呢?我并不知道,更大的悲剧降临了:在第二天下午,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得知大姨父上吊了。我时常会感到后悔,如果在当时就选择报警,把小老表关押一两天,让大姨父把心中的怨气发泄出来,或许……我母亲说,这都是因为钱太多而惹出的祸端,你的大姨父他……一生都喜爱钱财,到最后,钱太多了,反而把性命给葬送了。
是也?非也?
《我的“老农民泥瓦匠”姐夫》
丁邦昕
丁邦昕,其祖籍为安庆怀宁。他拥有大校军衔,是特级飞行员。在 2005 年,他转入地方开始工作。曾经担任过航空学校的副校长以及航空公司的总经理。现今担任中国航空器拥有者及驾驶员协会的副秘书长。他有多部专著得以出版。
1980 年代初,我从军校毕业后首次回乡探亲,第一次见到了姐夫李月松。那年腊月二十几的某一天,他给我父母送节礼,还帮忙翻新锅灶。当天,他特意穿上一身新衣服,然而在干活之前,又换上了自己带来的一件旧外罩,那件外罩上面沾有白石灰和黄泥浆。他熟练地操作着瓦刀和抹泥板,进行铲皮和抹灰的动作,很快锅灶就被翻修得焕然一新。这边的事情刚忙完,接着他就到隔壁我哥哥家忙碌起来了。一直到吃午饭的时间,我们这才得以坐到一起。
我出身于农民家庭,从事泥瓦匠的工作。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酒后无意识地重复,反正他多次讲述了这件事。并且,他还分别在通常所说的“农民”和“瓦匠”之前,特意加上了“老”和“泥”这两个字。
不管出身如何,从事何种工作,你始终是我姐夫。这种因血缘而自然形成的亲情是无法改变的。我特意放慢语速来回应他。“好!为你说的这话,干杯!”“再来一杯!”就这样一杯又一杯地喝着,不知不觉间我的神志渐渐变得有些模糊,可能连招呼都没打就提前离开了桌子。
一天,三年后,我首次来到地处丘陵山区的姐夫家。大家正高高兴兴准备吃饭之际,家门口一个智障女孩跌跌撞撞地闯进了门。姐夫的父母看到这情形很不高兴,打算赶紧把她撵走。姐夫看到后,连忙出面阻止,接着盛了一碗米饭,挑拣了好多菜端过去。那女孩迅速地大口大口扒拉着米饭,很快就把碗底露了出来,然后一声不吭地摇晃着离开了。
后来姐姐给我讲了另一件类似的事。在一年的大年初一,有一个衣衫破烂的人在一大早来到了他们家进行乞讨。姐夫从掏出的零钱里,特地挑选了一张 10 块的给了那个人。在那时候,其他人对待乞讨者通常只是给三五毛,最多给一两块。姐姐为此而抱怨,然而姐夫却说,过年啦,他一个人在外面既经受风吹又忍受日晒,多给一些让他能早点回家与家人团聚。
农村实行改革开放政策后,生产队的田地被承包到户,水塘也被承包到户,姐夫家分到了一些田地和水塘。农忙时,他们夫妻俩在地里干农活,同时还捎带着养鱼,以及饲养猪、鸡、鹅、鸭等各种畜禽。农闲时,他们就去建筑工地打零工。慢慢地,姐夫学会了瓦匠手艺,并且成为了有技术的师傅和包工头。他们家的经济状况没过几年就有了显著提升,在兄弟姐妹以及亲戚当中,率先过上了较为富足的小康生活。
姐夫向来待人热情,手头宽裕后越发显得大方。大嫂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某年春天,姐夫到她家拜年,骑着摩托车驮了一大捆甘蔗,还解释说是前面货车掉下来自己捡到的。其实,大嫂心里清楚,她知道姐夫是因为她家小孩多所以多买了些,只是怕礼重了主人不安,才编出了那个善意的谎言。
在孩子教育培养方面,姐夫展现出了超越普通人的智慧和胆识。家中老大高职毕业之后,被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录用了,工资待遇还算不错。可是过了三年,姐夫却提议他辞职去另找工作。对此,我心中有些疑惑。他们解释道,那里的工作完全没有挑战性,年轻人如果在这样的环境中待得时间长了,原本应有的进取心和闯劲就会被消磨掉。后来,老大真的辞去了那家工厂的工作。接着,他改行了,进入到装修行业。经过十几年的时间,他的职业一路发展得很顺利。
过了两年,老二考上了高职。若按照老大的职业方向发展,预期应该不错。然而,他上高职还不到一学期,姐夫就劝他休学去部队当兵,之后他考上了军队院校。虽然工作时间推迟了两三年,但人生和职业发展的起点与前景已大不相同。
姐夫出生且长期生活在农村,身上带有“土气”,然而他的骨子里却怀着对文化的敬仰与追求。平日里,即便农事和工程活计非常多,有一件“闲事”他每天必定会做,那就是通过阅读报纸以及收听广播和收看电视来了解国内外大事。由于他对某些领域长期进行聚焦关注,所以他掌握了大量相互关联的信息。和他谈起国际、国内军事方面的事情时,我这个当了二三十年兵的人,有时会显得有些不如他。而当谈起社会百态、人间万象时,他总是能不停地说出新的理念和新潮词汇,这让他显得既博学又有见识,与他质朴的外表形成了很明显的对比。
《我的“邻居”妹妹》
王永兵
王永兵是文学博士。他曾是美国杜克大学的访问学者,也是西班牙巴塞罗那自治大学的访问学者。目前他是安庆师范大学文学院的教授,担任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硕士生导师。他先后在《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期刊发表了 50 余篇论文,还出版了 2 部专著。
妹妹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女子。然而,在我心里,她始终是独一无二的。并且,她让我心生钦佩。
规定是妹妹 7 岁时就该读书。然而,父母因一些原因未能让妹妹按时入学。后来实行责任田到户,家务变得繁忙起来,父母更加舍不得失去妹妹这个劳力。看到隔壁邻居的孩子都在上学,妹妹也不吵闹,一心帮着父母做家务。因为母亲担任村妇女主任经常开会,所以家里洗衣做饭这些手头活几乎全由妹妹承担。妹妹年龄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已经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了。每天早晨,我们还没有起床,妹妹就已经把早饭做好了,同时也把衣服洗好了,并且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在那时候,由于哥哥盖房娶亲,家里欠下了一大笔债务。妹妹为了协助父母尽快还清债务,趁着农闲时间前往山上挖掘药材。每天清晨,她都会携带着工具进入山中。起初,她在周边的山上进行挖掘工作,随后挖掘的范围逐渐扩大,跑得越来越远。每次归来时,她的口袋里总是装满了沙参、桔梗、山萝卜等药材。有一回,妹妹不慎从山上滑落,导致轻微脑震荡。父亲得知此事后,心痛得直落泪,自此便不再让妹妹进入山中。
妹妹不识文字却明理识事。她从来不会向父母提出任何要求,对于吃喝以及穿着打扮都毫不在意,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我上初三的时候,有一个周末回家,看到妹妹正在菠菜地里干活。当时正值农历四月份,菠菜长得非常粗壮。妹妹见到我回来后,特意挑选了一把稍微嫩一些的菠菜准备做菜。菜做好后,我嚼了很久都嚼不动,于是就抱怨菜太老,难以下饭。妹妹笑着说:“你才吃一次就觉得不好吃啦?我们在家可是天天都吃这老菠菜呢。”我顿时感到惭愧,乡村的生活原本就很艰苦,并且没有可以挑选的余地。
父亲五十岁时患了慢性病无法干重活,十八岁的妹妹随即成为了家里的顶梁柱。妹妹很是心灵手巧,除了不认识字之外,在家务事以及针线活等方面的能力比母亲还要强。有一回我忍不住向母亲询问:妈妈自己识字,为何不让妹妹读书识字呢?母亲听后怔了一下,先是若无其事地笑着说道:你妹妹小时候连五个手指头都数不清楚,还读什么书呀?接着他板起脸说道:你这个没良心的!要是你妹妹去读书上学,那谁来给你做饭洗衣呢?你们兄弟三人要成家立业,哪一个能离开你妹妹的功劳呢?
妹妹确实为了这个家做出了许多牺牲,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做出了让步。妹妹性格很温顺,从来不会与人争吵,她的好品行在邻里间都得到了大家的称赞,上门求婚的人络绎不绝。然而妹妹经过再三权衡,最终嫁给了隔壁的陈家老三,一方面是因为老三为人实在,另一方面主要是为了方便照应父母和弟弟。我的亲妹妹就这样成为了我的隔壁邻居。
妹妹的成长历程几乎与中国农村改革发展同步。她见证了中国农村的改革,参与了其中的过程,也成为了改革的受益者。同时,她还是改革进程中中国农村日益空心化、离散化现象的承受者与当事人。婚后,妹妹起初和妹婿一同在家种田。之后,她又跟随妹婿来到城市,成为了亿万打工者中的一员。她从饭店服务员做起,逐步做到了配菜员。我询问妹妹:“你不识字,怎么能够配菜呢?”妹妹回答说:“我把菜的形状画出来呀。”我听后没有说话,耽误了妹妹读书,这是无法挽回的过错。后来,妹婿在上海的一个家具厂获得了一份长期工作合同,妹妹便在后面帮忙,夫妻俩得以团聚。打工生活虽辛苦,却比种田轻松不少,收入也高很多,妹妹妹婿还在马鞍山市买了一套二手房。但他们的一双儿女只能成为留守儿童,由爷爷奶奶照料。父母没有在身边陪护,对孩子的身心健康发展产生了严重影响。有一回回老家,弟媳妇在给侄子喂奶粉,妹妹的孩子超超那时才 5 岁,他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后,轻声问道:三舅母,需不需要舔呀?看着我满脸疑惑,我弟媳妇解释说:每次喂奶粉时,宝宝吃剩下的部分,都会叫超超过来舔一下。我当时对这句话没怎么在意,现在每当回忆起那“要不要舔”几个字,那奶声奶气的声音,心里就如同被锥子钻心般疼痛。超超在 20 岁那年因心理问题自杀身亡,这给妹妹带来了致命的打击。好在经过多年,妹妹终于从失去孩子的痛苦中走了出来。
我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妹妹也到了。儿时,我们一起玩耍,一起捕鱼捞虾,那拉着妹妹小手的情景至今还在眼前。花开花落构成了风景,人生有起有伏。祝愿妹妹一生平安,她是个好人。